天刚蒙蒙亮，青峦山还裹在一层湿冷的雾气里，露水重得压弯了草叶尖。苏晓背着她那个破竹筐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坡上走。筐里塞满了刚割下来的、还带着露水腥气的猪草，沉甸甸地勒在她瘦削的肩膀上，把洗得发白的旧校服肩头磨得发烫。
她得趁着王金花还没爬起来揪她去伺候苏宝柱洗漱穿衣，把这筐猪草弄回去。这是规矩，雷打不动，比山上的野草还顽固。
不过今天，这筐猪草底下，压着点别的东西。硬硬的，带着点油墨味儿。是她的初三物理课本，封皮都快磨烂了，边角卷得像晒干的咸菜。书页里，夹着几片小心撕下来的作业纸，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公式，字迹潦草得只有她自己认得——那是她借着灶膛里那点将熄未熄的火光，熬了半宿的成果。
这点偷来的时间，这点偷来的光，是她现在唯一能攥在手里的东西。像溺水的人抓着一根稻草，明知脆弱，却死也不肯放。
山风带着凉气钻进她单薄的衣领，激得她一哆嗦。脚下的山路泥泞湿滑，一脚踩下去，黏腻的黄土能糊到脚踝。苏晓走得有点急，肩膀被竹筐勒得生疼，胃里空得发慌，昨晚那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早就没了踪影。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，脑子里却像上了发条似的，飞快地转着昨天数学老师讲的那道几何题。辅助线到底该添在哪儿？上辈子好像……好像是在这个位置……
“哟！这不是咱们村儿的女秀才吗？大清早的，又用功哪？”
一个尖酸刻薄的声音像锥子一样扎过来，打破了山道的寂静。苏晓脚步一顿，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。村口开小卖部的李婶，王金花的“好姐妹”，一张嘴能把死的说成活的，尤其擅长编排她这种“不听话”的丫头片子。
李婶挎着个装满脏衣服的洗衣盆，扭着腰从后面赶上来，那张抹得煞白的胖脸上堆着假笑，上下打量着苏晓和她那个沉甸甸的筐，目光像探照灯似的往筐里瞄。
“啧啧，瞧这用功劲儿，”李婶的嗓门拔得老高，生怕山里的鸟听不见，“背着猪草还惦记着念书呢？心气儿可真高！不过啊，晓丫头，婶子可听你妈说了，”她凑近一步，压低了点声音，却带着更浓的幸灾乐祸，“等你中考完啊，立马就送你上深圳打工去！电子厂！听说手脚麻利的一个月能挣不老少呢！给你家宝柱攒老婆本儿，那才叫正经！”
苏晓攥着筐绳的手指猛地收紧，粗糙的麻绳勒进掌心的老茧里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。来了。和上辈子一模一样的套路，一模一样的恶毒！中考完就送走，像处理一件用旧了的垃圾，榨干最后一点价值。前世就是在那个暗无天日的电子厂里，她的时间被流水线切成碎片，工资一分不少地进了王金花的腰包，她的梦，她的通知书，她的命……
一股冰冷的恨意瞬间顶到了喉咙口，又硬又涩。她垂下眼睫，遮住眼底翻涌的戾气。不能冲动，还不是时候。她深吸了一口带着晨雾和泥土腥味的凉气，把那口恶气死死压回肚子里。再抬头时，脸上已经挂上了前世在流水线上对着刻薄线长练出来的、那种近乎麻木的温顺表情。
“婶子说笑了，”她的声音干巴巴的，没什么起伏，像在念一句无关紧要的台词，“我哪考得上高中。就是……就是捡了点废纸，垫筐底，怕猪草把筐底子戳漏了。”她甚至扯了扯嘴角，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假笑。
李婶显然不信，撇着嘴，还想再刺几句。就在这时，苏晓眼角的余光瞥见下方蜿蜒的山道上，一个骑着二八大杠的身影正费力地往上蹬。蓝布褂子，洗得发白的裤子，裤脚还沾着泥点子。是班主任陈志明！那个唯一去她家拍过桌子、最后却被她爹苏大强用扁担撵出来的支教老师！
一个念头，像闪电一样劈进苏晓混沌的脑子，瞬间亮得刺眼。
李婶的嘴还在叭叭个不停：“垫筐底？我看你是腚沟子夹课本——装相（象）！你妈说了，女娃子念书就是赔……”
“哎哟！”
苏晓像是被脚下的石头猛地绊了一下，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一扑，肩上的竹筐应声而落！筐里的猪草“哗啦”一下撒出来不少，而就在这纷乱的草叶底下，那本卷了边、沾着泥点的物理课本，像个被遗弃的秘密，“啪”地一声，不偏不倚，正好掉在陈志明刚停稳的自行车前轮下面。
空气瞬间凝固了。
李婶的嘲讽卡在嗓子眼里，变成了一声怪异的“呃”。陈志明推着车，看着车轮前那本熟悉的、沾着泥土和草屑的《中考物理冲刺》，又抬头看了看摔倒在地、一身狼狈的苏晓，还有旁边脸色讪讪的李婶。
陈老师那张总是带着点书卷气的脸，此刻沉了下来。他弯腰，小心地捡起那本湿漉漉、脏兮兮的书，用袖子擦了擦封面上的泥水。眼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起来，像两把小钩子，先是钉在李婶脸上，看得李婶不自在地别开头，然后才转向挣扎着爬起来的苏晓。
“苏晓，”陈老师的声音不高，却像块石头砸进水里，沉甸甸的，“我记得开学报名的时候，你爸……苏大强同志，当着我的面说过，家里困难，女孩子家念书没用，不打算让你参加中考了？”他的目光扫过苏晓破旧的、沾满泥土的校服，还有她那双在湿冷泥地里冻得发红、裂着口子的赤脚（胶鞋刚才摔掉了）。
苏晓的心猛地一缩，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。她低着头，看着自己沾满泥巴、微微发抖的脚趾。前世，就是这位陈老师，不顾苏大强的蛮横和王金花的撒泼，一次次家访，拍着桌子据理力争，最后被苏大强挥舞着扁担，骂骂咧咧地打出了家门。他眼镜被打碎了，胳膊也青了一大块，临走时看着她的眼神，充满了无力回天的悲愤……
那些记忆碎片像烧红的针，狠狠扎进她的神经。一股巨大的酸楚和委屈，毫无预兆地冲垮了刚才强装的堤坝。泪水根本不受控制，瞬间就涌了上来，模糊了视线。不是因为摔疼了，也不是因为李婶的刻薄，而是因为眼前这个人，这个曾经为她拼过命、却最终失败的老师，又站在了她面前。
“老师，我……”苏晓的嗓子眼堵得厉害，声音抖得不成样子，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脚下的泥地里，洇开深色的小点。她想说“我想考”，想说“我不想去打工”，想说“救救我”……可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，只剩下哽咽和绝望的沉默。
就在这时，山道的尽头，传来一声刺破晨雾的、属于男孩的、尖锐又蛮横的尖叫：“妈——！赔钱货又偷懒啦！她筐都翻了！猪草撒了一地！妈你快来打她！打死这个懒骨头！”
是苏宝柱！他不知什么时候跑了出来，叉着腰站在高处，像个小霸王，手指头直直地戳向苏晓的方向，脸上带着恶意的兴奋，仿佛看到了什么顶顶好玩的事情。
陈志明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，他看着苏宝柱那身崭新的运动服，又看看苏晓满身的泥泞和绝望的泪水，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。他捏紧了手里的物理书，书页被泥水浸透的地方，软塌塌的。
苏晓猛地抬手，用脏兮兮的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，把眼泪鼻涕全蹭在粗布上。她没再看陈老师，也没看幸灾乐祸的李婶，更没看那个得意洋洋的苏宝柱。她只是默默地蹲下身，开始一把一把，把散落的、沾满泥水的猪草，往那个破竹筐里捡。
手指被草叶的边缘划出细小的口子，渗出血丝，混着泥巴，脏污一片。她捡得很慢，很用力，仿佛要把所有的屈辱、所有的恨意，都死死地按进这筐肮脏的猪草里。
陈志明站在那里，看着女孩沉默而倔强的背影，嘴唇抿成了一条坚硬的直线。他小心地把那本湿透的物理课本，放进了自己自行车前那个磨得发白的帆布挎包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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晚上，灶房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猪食馊味和柴火烟味。苏晓蹲在昏暗的角落，就着灶膛里最后一点明明灭灭的火光，奋力搓洗着苏宝柱那个脏得看不出原色的书包。劣质香皂滑腻腻的，带着股刺鼻的香精味儿，水冰凉刺骨。
堂屋里传来王金花尖利的数落声，对象是苏大强：“……就那么点钱！宝柱的球鞋都开口了！小卖部新进的那种带气垫的，一双顶你半个月工钱！你让宝柱穿破鞋去学校？丢不丢人！还有，李婶今天可说了，那死丫头又在山上跟陈老师勾勾搭搭！心思野着呢！我看中考完赶紧送走，省得夜长梦多！”
苏大强闷闷地“嗯”了一声，大概是烟锅子在门框上磕了磕。
苏晓充耳不闻，只是机械地搓着书包上一块顽固的油渍。火光在她低垂的脸上跳跃，映出眼底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。
“哗啦”一声，堂屋门帘被粗暴地掀开。苏宝柱像个小炮弹一样冲进来，手里攥着个啃了一半的苹果核，看也没看，随手就往苏晓洗书包的脏水盆里一扔。“喂！赔钱货！给我洗干净点！明天我要背！还有，妈让你洗完书包，去堂屋把搓衣板拿来跪着！”他趾高气扬地命令着，苹果核在浑浊的水里沉浮。
苏晓的动作停都没停，仿佛没听见。她只是继续用力搓着那块油渍，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。
苏宝柱见她没反应，觉得失了面子，小眼睛一瞪，抬脚就想踹那水盆。
就在这时，苏晓猛地抬起头。灶膛里最后一点火苗“噗”地一声熄灭了，浓重的黑暗瞬间吞噬了灶房。只有窗外透进来一点微弱的月光，勉强勾勒出她模糊的轮廓。黑暗中，她的眼睛亮得惊人，像两点冰冷的鬼火，直直地射向苏宝柱。
苏宝柱被她那眼神吓得一哆嗦，抬起的脚僵在半空，没敢落下去。“你…你看什么看！妈让你跪搓衣板！”他色厉内荏地吼了一句，声音却有点发虚，然后像被鬼撵似的，转身就跑了出去。
黑暗里，苏晓缓缓低下头。她伸出手，在冰冷、油腻的脏水里摸索着。很快，她的指尖触碰到了一块坚硬、锋利的东西。是刚才洗书包时，从苏宝柱书包夹层里掉出来的、摔碎了的劣质塑料尺的碎片，边缘像小刀子一样快。
她紧紧攥住了那片碎玻璃。冰凉的触感从掌心一直蔓延到心脏，带来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。
她没去拿搓衣板，也没去堂屋。她只是静静地蹲在黑暗的灶房角落，背靠着冰冷的土墙。然后，她摸索着，找到了身下那块被无数双脚踩得光滑、边缘有些翘起的青石板。
握着碎玻璃片的手指，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。尖锐的玻璃边缘，抵在了粗糙的石板表面。
黑暗中，响起了极其细微、却无比清晰的刮擦声。
嗤…嗤…嗤…
一下，又一下。缓慢，坚定，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狠劲。碎玻璃刮在石头上，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，碎屑簌簌落下。
她在刻字。
刻的不是“正”。
黑暗中，苏晓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了一下，无声地裂开一个空洞而冰冷的弧度。
月光吝啬地移开，灶房彻底陷入一片浓稠的、化不开的墨黑。只有那微不可闻的刮擦声，固执地响着，像某种黑暗生物在啃噬着什么。
嗤…嗤…嗤…
刻痕很深，很深。仿佛要把两辈子的恨，都刻进这冰冷的石头里。
“命太硬……”一声极轻、极哑的低语，像叹息，又像诅咒，消散在浓重的黑暗和刺鼻的馊味里，“……阎王不收，那就都别想好过。”
刻痕的最后一笔，狠狠拉下，带着一股子玉石俱焚的决绝。
主角苏晓王金花苏大强小说爆款鹰击长空：以国为盾完整版小说 试读结束